茶,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在产与销、买与卖之间,总是有一个群体在控制着茶叶流动的方向。这一群体,便是茶商。在超稳定的中国传统社会结构中,同知茶善品、好舞文弄墨的文人士大夫相比,他们长期以来都居于末流,饱受冷眼乃至歧视。然而,自明代始,特殊的政治与经济土壤,孕育了以地缘关系为基础、以乡情为纽带而联结起来的商人组织。其中,以晋商、徽商、粤商、闽商为代表的著名商帮,或翻山越岭,或挂帆济海,掌控着茶叶从南中国向全国乃至海外的流通。
他们用敏锐的眼光审时度势,以过人的胆识与智慧经营茶叶,串联起了茶叶生产与消费以及内地与边疆,并且放眼世界,扮演着中外贸易使者和外交使者的双重角色。尽管他们从“牟利”出发,但诚信为本始终是奉行不悖的信仰,而人生的信条亦是仁义当头,每每仗义疏财,乐善好施。而近代以来,在中国社会面临“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时,深植在血脉里的家国情怀更是激励着他们挺身而出,担负起国家前途与民族命运之重,荣辱与共。
因此,爬梳中国茶叶商帮的发展脉络,从每个名字背后都能看到一张张鲜活生动的面孔。他们经历的坎坷蹭蹬、兴衰成败以及人生的喜怒哀乐,不仅仅是一部艰辛苦涩的个人奋斗史或充满传奇色彩的创富故事,还是一部充斥着茶香、白银、枪炮与血泪的茶叶商贸史。
寂寞的卖茶人
在中国,商人古已有之,他们从事的商业活动统称为“货殖”,孔夫子的弟子子贡(端木赐)便是商人,而曾助越王勾践成就霸业后泛舟五湖的范蠡更是被后世奉为“商圣”。至于最早贩茶的商人,故纸堆并没有给我们太多的答案,只有一些模糊的孤单身影零落在幽暗的时间深处。
穿过浩淼的历史烟波,回到2000多年前的武阳(今眉山市彭山区)。这座位于川西坝子的小城是水路进入成都的必经之地,岷江的支流府、南二河,到了这里开始交汇,占尽了舟楫之利。河水悠悠,商船鱼贯,桅樯林立,一派繁忙。街市背后是云缠雾绕的山林,丰沛的水汽,肥沃的腐土,是不可多得的宜茶佳境,故《华阳国志-蜀志》云: “南安、武阳皆出名茶。”
距离武阳并不远的成都,金池汤城,繁华似锦,赚足了辞赋家的丽辞华章。因为富庶安逸,在成都人的生活里很早就飘溢着茶香。客居于此的王褒,不仅擅长辞赋,而且还是个爱喝茶的主儿。他给家僮写了一份要求非常苛刻的《僮约》,其中就有“烹荼尽具”和“武阳买茶”这两则条款。既然有“买”,就必有“卖”。那些无名无姓的武阳卖茶人,就这样不经意地被写入了文人的只言片语中。
至魏晋时代,宜茶的江南地区得到了进一步开发,饮茶之风在宫廷、门阀土族乃至平民阶层日益盛行开来。《广陵耆老传》,记载了这么一则故事:晋元帝时,有个老妇,每天早晨都提着一壶茶,到街市上叫卖,人们争相购买。奇怪的是,老妇从早卖到晚,壶里的茶一点儿都没少。她还把卖茶赚的钱,全都分给穷人乞丐。当地负责维稳的官员(法曹)得知后,就把她抓了起来。孰料,到了夜里,老妇提着茶壶从狱中窗户飞走了。虽是神怪小说,但艺术源于生活,可以肯定的是,晋时已有沿街卖茶的小商贩了。
崭露头角
入唐后,随着经济中心南移,茶业快速发展,形成了山南、淮南、浙西、剑南、浙东、黔东和江南八大茶区,制茶技术水平也有了很大的提升,茶叶商品经济日渐繁荣。到唐中叶,茶道大行,茶在城市中更是成为“比屋之饮”。茶虽产自南方,但全国性茶叶消费市场已初具雏形。除了贡茶经由官方机构督制或采办、由产区直供宫廷外,很大一部分茶是通过商业行为来实现流通,销往北方乃至更遥远的边疆地区,茶商开始崭露头角。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白居易所同情的琵琶女,就是嫁给一个茶商。在饱读圣贤书的士人眼中,居四民之末的商人仿佛生来就是一种只认钱不认人的“冷血动物”,并且因《琵琶行》的千古传颂而永远被扣上了重利轻情的帽子。换个角度来看,这两句诗亦足以反映出中唐茶叶商贸的活跃。茶作为一种商品属性很强的作物,特别是名优茶,不仅有市场,且利润丰厚,吸引了八方茶商在茶季到来时纷纷向茶区麇集。譬如,在安徽祁门,“祁之茗,色黄而香,贾客成议,逾于诸方。每岁二三月,赉银缗缯素求市,将货他郡者,摩肩接迹而至。”(唐-张途<祁门县新修闾门溪记》)有趣的是,因著述世界上首部茶学巨作《茶经》而闻名的陆羽,被卖茶商家塑造成瓷像,当作神来供奉,顾客每买十件茶具,就送陆羽瓷像一只。如果茶叶生意差,商家还拿开水浇瓷像。这就好比后世生意人供奉关帝爷一样,早在唐時,陆羽就被奉为茶行业的祖师爷,只不过这些商家功利性太强了。
茶叶商业的活跃,甚至还产生了一些社会治安问题,令刚到任不久的池州刺史杜牧大伤脑筋。他在写给上司的一份报告中指出,江淮一带的劫江贼杀人越货,然后进山换茶销赃。到了茶季,各地商人带着绫罗绸缎和金银细软进山交易,这些冒充茶商的贼人得以瞒天过海。有些店肆还助纣为虐,为赃物提供庇护。江贼得茶之后,便堂而皇之地洗白成为平民。可以说,江贼几乎把茶当成了保护伞,还自鸣得意:“以茶压身,始能行得。”(杜牧《上李太尉论江贼书》)也就是说,只要随身有茶,就不会被人怀疑。可见,他们的气焰有多么嚣张!
除了买茶贩茶,唐季还出现了具盈种性质的茶园主。诗人陆龟蒙可谓是一位出色的茶叶达人,不仅同好友皮光业唱和了20首茶诗,而且还是一个有钱有闲的茶庄园主。他曾“置园顾渚山下,岁取租茶,自判品第”。另据《太平广记》记载,四川九龙人张守珪在仙君山有茶园,“每岁召采茶人力百余人,男女佣工杂处园中。有一少年,自言无亲族,赁为采茶”。
既然商人业茶可致富,让朝廷颇“眼红”,欲从中分得一杯羹。于是,自中唐以来,先后实行税茶、榷茶,且时停时复。直到唐武宗时期,榷茶专卖制才真正确立起来,私卖茶,竟成违法行为:“于是令民茶折税外悉官买。民敢藏匿而不送官及私贩者,没入之。计其直百钱以上者,杖七十,八贯加役流。主吏以官茶贸易者,计其值五百钱,流二千里,一贯五百及持杖贩易私茶为官司擒捕者,皆死。”(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唐宣宗时更甚,每斤茶增税五钱,谓之“剩茶钱”,茶税业已成为国家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
从茶盏走向海洋
有宋一代,饮茶之风较之前朝更盛。蔡絛《铁围山丛谈》云:“茶之尚,盖自唐人始,至本朝为盛,而本朝又至佑陵(注:即宋徽宗赵佶)时盖穷极新出,而无以加矣。”
从苍头百姓、文人雅士到帝王将相,都热衷于饮茶。于是,在汴梁、临安、成都等大都市中,茶坊、茶肆、茶馆、茶楼、茶铺等茶叶经营场所林立,这在《清明上河图》中都得到了呈现,有些还留名青史:“诸处茶肆,有清乐茶坊、八仙茶坊、珠子茶坊、潘家茶坊、连三茶坊、连二茶坊等名。”(《南宋市肆纪》)
除了茶馆、茶肆等有固定售茶场所,还有茶摊、茶担及提瓶卖浆的流动小商贩,随时随地提供茶饮:“更有提茶瓶之人,每日邻里,互相支茶,相问动静。”(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刘松年、赵孟頫的画笔,就生动地描绘刻画了小商贩们的形象。
同唐代相比,宋代更重视榷茶制度,虽茶法变更频繁,但茶课在国家财政收入中占比越来越大。据不完全统计,高宗末年财政总收入5940余万贯,茶利占6.4%,孝宗時为6530余万贯,茶利占12%。从这些数据,我们也能看到被茶香浸染的大宋风华。然而,大政治家王安石却主张废除榷茶制。他认为,“夫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而今官场所出皆粗恶不可食,故民之所食大率皆私贩者。”(《议茶法》)于是,他提出,“国家罢榷茶之法,而使民得自贩,于方今实为便,于古义实为宜。”
劲疾的两宋饮茶之风,也吹到了边疆,深刻影响了辽、金、西夏、元等少数民族政权的生活习惯。以肉、奶为主却匮乏蔬果的饮食结构,让他们对茶有着生理性的依赖,而通过开放边贸口岸、开展茶马互市,成为两宋维护边疆和平稳定的重要手段。
宋朝颇为重视并鼓励海外贸易,加之发达的造船业,使许多商人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沽瀚的海洋,他们也因此被称为“海商”或“船商”。海上贸易的隆盛,广州、泉州、明州(今宁波)等世界闻名的港口相继崛起,不少海商便是来自这些地方。茶、丝、瓷等大宗商品,随着远逝的风帆,运往海外诸邦,特别是随茶输出的饮茶方式及茶文化,在日本、朝鲜半岛落地生根。返航时,他们运回的是香料、药材、象牙、珍珠等异域宝货。此外,宋廷还会奖励来华贸易的商船,每年在他们启程回国时,市舶司都要拨出约三干贯的专款设宴送行,邀其来年再来。于是,在上述口岸,外商云集,呈现出“苍官影里三洲路,涨海声中万国商”(李邴《咏宋代泉州海外交通贸易》)的盛景。宋廷甚至还为外商们设番坊、修番学,并吸纳部分人为政府官员,如定居泉州的阿拉伯商人蒲寿庚,就曾被任命为泉州市舶司提举,他的家族垄断泉州香料海外贸易长达30年。
大宋王朝虽在蒙古骑兵的铁蹄下终结,但以茶、丝、瓷、香药为大宗的海外贸易却在元朝广袤的疆域内愈发勃兴,东南沿海的泉州港由此跻身为与埃及亚历山大港齐名的“东方第一大港”。
从以茶治边到以商治边
长期以来,在历代中原王朝统治者眼中,四夷几乎是野蛮、落后、不开化的代名词。但是,四夷多骁勇善战,且虎视眈眈,扰边不断,当羽翼渐丰变得足够强大时,便对中原王朝构成了威胁。
面对辽、西夏、金的对峙,重文轻武的宋朝在武力上也许难以与其抗衡,但它抓住了茶这一温柔的“武器”。“夷人不可一日无茶以生”(《宋史》卷二十六),换句话说,农耕文明所孕育的茶是夷人的“刚需”,而马则几乎是游牧民族的标志。于是,我有茶,你有马,特殊的供求关系,使茶成为宋朝至关重要的国防战略物资。为了确保茶马互市有序进行,宋廷还设立了茶马司,“掌榷茶之利,以佐邦用;凡市马于四夷,率以茶易之。”以茶易马对维护边疆稳定所起到的作用等同于堡垒要塞,而且操作起来十分灵活,直到明代都依然被视作对抗蒙古人的利器。
尽管蒙元退守到大漠,但并没有彻底灭亡,仍是心腹大患,尤其是1372年明军在明蒙鏖战中溃败后,明朝深刻意识到蒙古人不可小觑。于是,在边境起伏的崇山峻岭间修起了长城作为屏障,来阻挡蒙古铁骑的侵袭。在绵亘万里的长城沿线,相继建立了辽东、蓟州、宣府、大同、太原(也称山西镇)、延绥(也称榆林镇)、宁夏、固原、甘肃等9个边防重镇,史称“九边重镇”。其中,位于山西及附近就有5个,可见其战略地位的重要性。尽管如此,长城并非铜墙铁壁,更何况是依山势而建,有高有低,还是有可乘之机的,因而需要派驻兵马来加强防御。
俗话说,兵马不动,粮草先行。可以说,粮草是捍卫边疆安全的军需保障。据山西行省奏报,当时大同粮储,需要从山东陵县运到山西马邑,“路远费繁”。朱元璋的亲信杨宪建议,在大同镇试行“开中制”,即调动商人到边镇交粮,然后用政府给的凭证到相应的盐场换取盐引,并允许把盐卖到指定区域。此举相当高明,既解决了粮草问题,又不劳民伤财,一举两得。
众所周知,盐一直以来都是国家专控的最重要物资,贩盐获利极高,以至于有人不惜铤而走险贩运私盐,而把专卖权分发给粮商,无异于白白送钱。这批给政府纳米的山西商人就成了“先富起来”的人。同时,朝廷还实施屯田制,出台优渥的政策鼓励军士及贫民到地广人稀的地方去开垦,供应边区的军粮军饷。其中,商屯(又称盐屯)极具吸引力,因为地里长出的粮食就是盐引,就是触手可及的财富,有许多人因此走上了经商之路。于是,在边镇迎来了一股移民潮。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财经作家王俞现认为,“盐政或屯田制充其量是古时用来汲水用的那个轱辘和绳索,尽管不可或缺,但牵引绳索的那股无以触摸、只能感知的无形力量——以交通便利和长途贸易为支撑的国内统一大市场的形成,以及丝茶与白银贸易在国内外的流转,才是最终导致商帮兴起的真正原因。”
走向更远的边疆
他乡遇故知,自古就被视为人生四大喜之一,地缘、亲缘则更加拉近了这些商人的距离。他们四海为家,货通南北,相互帮扶提携,抱团打天下,在长途跋涉的经商途程中,视野不断拓宽,见识不断增长,经验日益丰富,并发现了更多的商机。同时,因山水相连、习俗相近,陕商对晋商有着天生的亲近感,他们常常抱团取暖,携手并进,多地建立的山陕会馆便是他们团结协作的象征。
自此,以晋商、陕商为代表商帮在历史的舞台上隆重登场了。满清入主中原后,曾经的边疆相继变成了版图上的“内地”。虽然清初草原并不太平,但更辽阔的疆域,也意味着更广阔的市场。大盛魁、元盛德、天义德等商号(由太谷人王相卿和祁县人张杰、史大学共同创立)及祁县乔家、榆次常家等一批杰出晋商,更是长袖善舞,头角峥嵘。他们不畏艰险,长途跋涉,通过向生活在茫茫大草原的牧民运送茶及其它生活必需品,有力地维护了蒙古地区的和平。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开辟了一条从南方茶区通往蒙古高原直至俄罗斯、跨越万里的茶叶之路,从“边疆”走向更远的边疆,让俄罗斯人的茶炊里总是满溢着暖暖的中国茶香。
茶香袅袅,驼铃悠悠。在筚路蓝缕的商旅途程中,他们凭借智慧与胆识,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大盛魁,乃旅蒙商规模最大者,鼎盛时有员工六七干人,骆驼两万多峰,经营范围也不止于茶,而是“集八方之物,贩九州之货”、“上至绸缎,下至葱蒜”。它以归化(今呼和浩特)为中心,在内地、蒙古(清时外蒙亦在版图之内)、新疆乃至西伯利亚、圣彼得堡、莫斯科,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据传,大盛魁资本实力雄厚得惊人,它的全部资产,可用五十两重的银元宝,一路从库伦(今蒙古国乌兰巴托)铺到北京。
在创富的同时,旅蒙晋商还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除了让大草原日益繁荣起来,身为大清子民的一份子,他们还主动为朝廷和政府服务,甚至议政参政。《忻州直隶州志序》云:“我国朝定鼎以来,蒙古慑服,中外一家,二百余年,从未用兵。忻郡之民如出水火而登衽席,休养生息,户口繁孳。乾嘉之间,习于边情者贸易各部落及西北口外各城,有无相通,权其子母,获利信蓰,忻人不但不受近边之害,转受近边之利,以此致富起家者实多。”他们也因此获得了社会更多的认同与尊重,除了朝廷敕封褒奖,就连很鄙视商人的名士也慷慨地为他们挥毫。
无独有偶,后来者居上的徽商也是因贩盐而发家,与晋商相抗衡。当他们沿着京杭大运河来到两淮流域后,更是开启了扬州的繁华,从而奠定了中国盐业第一商帮的地位。一时间,“无徽不成镇,无镇不成街”,整个扬州几乎就是徽商的天下。后来,他们也把商业触角伸向了茶叶,许多闻名遐迩、直到今天依然历久弥新的著名茶叶老字号都是由徽商创立的,如绩溪人汪锡纯创办的汪裕泰,歙县人吴锡卿、张文卿、谢正安创办的吴裕泰、张一元、谢裕大等等,而在“红顶商人”胡雪岩所经营的业务中,茶也是一大重点。
面向大海,一路向南
同一马平川的内陆地区相比,福建、广东等南方沿海省份,“地狭人稠,田园不足耕”,地理因素很大程度上限制了经济的发展。尽管丘陵叠错,森林蓊郁,气候温暖湿润,是盛产佳茗的宝地,但生活在沿海一带的人,“望海谋生,十居五六”,“以海为生”、“藉海为活”、“以鱼为粮”是该地区普遍的生存方式。
虽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洋资源毕竟还是很有限的。翻波涌浪的大海,虽充满了危险,但在海的另一头也许会有更多的生存机会。南洋,这一位于亚洲大陆东南部的区域,距离闽、粤并不算太遥远,而且这一带,海岛密布,气候宜人,资源丰富,勾起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渴望:与其坐吃山空,不如奋力搏一把。
临行前,他们跪倒在天后娘娘的神像前,凝视着她的慈眉善目,虔诚地敬香叩首,祈求一路顺风顺水。礼毕,他们转身就挂起了船帆,在亲友们不舍的泪眼中驶向了一望无际的海,也驶向了未知的任何命运,渐行渐远。
于是,与山西人“走西口”、山东人“闯关东”齐名的闽、粤人“下南洋”,就在一路向南的风帆中缓缓拉开了序幕。
身在异乡为异客,除了用故乡茶来慰藉浓郁的乡愁外,有的人也在当地开设茶行,做起了自给自足的茶叶生意。当然,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在海上开展盐、丝、茶、香料等贸易。
但是,这一几乎是基于生存本能的出海讨生活,在内敛却又自大的明政府眼中却是“私通海外”的违法行为,情节严重者要杀头示众,家人发配充军。明政府所认可的“海外贸易”仅仅只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朝贡贸易。换句话说,所有来华的外国使臣,都是仰慕中国者,都渴望得到中国之物。因此,不在乎贡多贡少,要的就是臣服在脚下的满足感与成就感。深谙此道的外商,往往是贡少赐多,厚往薄来。就连郑和七下西洋,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宣扬国威、展示国力、扩展朝贡贸易的“形象工程”。这一传统逻辑,后来在西方列强的船坚炮利轰开国门后灰飞烟灭。
为了遏制海商私人贸易,也出于巩固海防的目的,明朝在辽阔的海疆实施了严厉的海禁,“片板不许下海”,这一禁就是近两个世纪,直到“隆庆开关”。陆上的长城固然可御敌,而漫长曲折的海岸线却像一条锁链把明朝牢牢羁绊在了东亚,而西方大航海时代却风头正劲。
徐光启说:“私通者,商也。官市不开,私市不止,自然之势也。”口岸的关闭及苛厉的刑罚,根本无法完全杜绝如火如荼的海上私人貿易,更无法抵抗大航海时代的洪流。
起初许多海商各自为政,后慢慢结成贸易集团。他们不仅有自己的船队,甚至还有武装,在从南洋到日本海广袤的海域里纵横驰骋,或中介,或直接参与,日渐融入由葡萄牙、荷兰、西班牙等欧洲国家主导的全球贸易网。这些海商集团渐成气候,有的甚至发展壮大成一股强大的、足以威胁明朝政府统治的政治军事力量。其中,最庞大的当属郑芝龙领导的郑氏集团。海盗出身的郑芝龙,以闽、台为根据地,控制着东南沿海的国际贸易,连“海上马车夫”荷兰人每年都要向他进贡,荷兰东印度公司在远东海域的安全才得以保证。被明政府招安后,他麾下的海上集团,将游弋在南中国海的海盗集团一举歼灭,并成功地将荷兰人赶出了台湾。
十三行茶商沉浮
曾一度叱咤风云的郑氏海商家族,随着1683年台湾岛被纳入大清的版图而覆灭。1684年,台湾府正式设立。也正是在这一年,清政府解除海禁,并分别在广东广州、福建漳州、浙江宁波、江苏云台山和设立粤、闽、浙、江四海关。海关的设立,标志着延续千年的市舶制度的终结。
口岸的重开,让这些沿海地区的国际贸易欣欣向荣。这时,距离荷兰人首次将中国茶运往欧洲已过去了70多年,饮茶早已在英、法等国风靡开来,上流社会的绅士小姐都非常痴迷这种来自遥远东方的神奇饮料,英国著名诗人拜伦更是深情地讴歌道:“我一定要去求助于武夷的红茶,真可惜酒却是那么地有害,因为茶和咖啡使我们更为严肃。”欧洲对茶叶日益增长的需求,让长期垄断茶叶贸易的英国商人获得了巨额的利润。
如果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也许清朝会另外一番景象,也许也不会有后来一系列的战争与危机。然而,历史根本没有如果。1755年,由于英国商人洪任辉(James Flint)率武装商船直抵宁波,让乾隆对海防表示堪忧。国家安全高于一切。经过君臣一番商议,清政府决定关闭闽、浙、江口岸,仅留广州一口通商。自此,广州在中国近代商贸史的“一哥”地位开始愈发凸显出来,而清政府特许经营的外贸专业商行“十三行”更是盛极一时。同时,广州作为当时中国茶叶外销的唯一口岸,十三行承担了全国九成以上茶叶出口量及向清政府提供了40%的关税收入,因而成为近代中国茶叶对外贸易的中心。
在同外商开展贸易、积累财富的过程中,十三行的行商中涌现了潘启、潘有度、卢文锦、伍秉鉴、叶上林等豪商巨富。作为下南洋的“先行者”,福建人在广州早有聚集,并且在对外贸易中扮演领头羊的角色。有学者考察十三行的15家行,闽籍占了就7人,分别是潘启(同文行)、蔡昭复(义丰行)、伍秉鉴(怡和行)、潘长耀(丽泉行)、叶上林、谢嘉梧(东裕行)、黎光华(资元行)。
伍秉鉴可谓是十三行茶商的佼佼者。其先祖曾在福建武夷山,于康熙初年由泉州迁入广州,而且一直都是从事茶叶生意。1792年,怡和洋行正式创办。在伍秉鉴的悉心经营下,怡和行成为十三行中巨擘。他不仅在国内拥有茶园、商铺、房产等产业,还饶有远见卓识,在美国投资铁路、证券、保险等业务,甚至还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最大债权人。1834年,他以2600万两白银(以国际银价换算,相当于今天50亿元人民币)成为世界首富,这一数字是当时美国首富的四倍。美国《华尔街日报》曾统计过近1000年来世界上最富有的50人,中国有6人上榜,伍秉鉴便是其中之一。更加难能可貴的是,鸦片战争失败后,十三行商人承担了清政府约1/3的赔款,伍秉鉴所占份额最多,计110万。尽管斥了巨资,常年与外商打交道的十三行洋商所换来仍然是“勾结洋人”的骂名。
曾富甲天下的十三行,最终随着伍秉鉴的溘然长逝而逐渐走到了尽头。1843年,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五口通商后,广州在对外贸易上的优势渐成了强弩之末,十三行的风华亦随之黯淡。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更是将它持续一个多世纪的辉煌彻底毁灭。
既广州之后,在厦门、福州、宁波、上海等口岸,开始有越来越多的外国商船驶入洋面。在福州,这个离武夷茶产区最近的口岸,曾出现“番船互市顿南台”“干箱万箱日纷至”(清·翁时农《榕城茶市歌》)的运茶繁忙景象。据闽海关统计,1867年,福州有英国洋行15家、美国洋行3家、德国商行2家、银行3家、货栈2家和印刷局3个。1891年,在榕开设的外国洋行数量达到17家,均以茶为最大宗。另据统计数据显示,1871~1873年,中国平均每年出口值约11000万元,其中茶叶为5797万元,占52.7%,而仅从福州口岸输出的茶叶出口值就占全国总值的35%~44%。福州一跃成为当时世界茶叶贸易第一大港。
氤氲的茶香,忙碌的商人,川流的商船,看似繁华,却成为近代中国茶业荣耀最后一抹灿烂的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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