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这两行诗句脍炙人口,对于它的出处,大多数人都不陌生,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典故,都与同一个地方,也就是我的家乡——江西丰城有关。这个位于江西省中部、赣江中下游,鄱阳湖盆地南端的古老城市,不但因文化底蕴之深厚而载入华章,并且因为物产丰富,尤其盛产粮食,至今还保持着“金丰城”的美誉,可是,要说到“金丰城”之繁庶,其中有着茶叶的一席之地,世人对此的了解,恐怕就近乎寥寥了。
作为附着地方特征的文化载体——茶叶,历来为显贵和名士所推祟,它的流传也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丰城土特产之一的茶叶也不例外。据介绍,自七十年代丰城发展茶业伊始,顶峰时期的茶场(厂)一度达到90余家,而没有被历史所湮灭,流传至今的两款丰城名茶,恰恰与显贵和名士有关,这似乎形成了一种规律。两款地方名茶,一款叫周打铁,出自丰城市荣塘镇汕田村,此茶据说和乾隆下江南有关,传说归传说,真假已经无从考证,但是,荣塘汕田当年的万亩茶园,现在仍保持着相当的规模,尚不难想见昔时垦殖“贡茶”的盛况;另一款名茶,则与中国最早的书院之一的“罗山书院”有关,它就是前不久,我到舊址所在地——丰城罗山实地寻访的罗峰茶。
第一次知道罗山罗峰茶,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九八三年,为了新矿区的建设,我父亲从赣江之畔的丰城矿务局,来到一江之隔的罗山脚下,参加洛市矿区的筹建,我那时在读初中,逢寒暑假就来跟父亲作伴。为了国家需要,抛家立业,父亲那时住的是单位宿舍,集体主义气息浓郁的宿舍兼着办公室,正值盛年的父亲桌上总是摆着一大搪瓷缸茶,苦得我无法吞咽,那杯浓酽浓酽的茶汤,让我饮而生畏,我再也没有用它解过渴,却记住了它的名字——罗山罗峰茶。
罗山茶有据可查的历史,要从1971年算起,当年的罗山人民,在当地政府的重视和领导下,在海拔800—900公尺的陡坡不断开垦茶园160公顷,第—批从婺源引进群体种成功后,改正式投产66.7公顷,年产茶5万公斤。罗山为罗峰茶的品质优势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1982年,罗山罗峰茶两次被评为江西省八大名茶之一,在那个物质短缺的时代,成了“金丰城”农副产品中,十分恰响(本地俚语,有名气的意思)的特产,喝罗山罗峰茶,是丰城县域各单位里,一些权职人员的标配,三十多年前,几乎赶上了抽中华喝茅台的档次,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范儿”,是极有面子的事。
少时在父亲的工作地,第一次喝到罗峰茶,正是它名声鹊起的阶段,不过,那时不谙世事,日常的生活里,对茶止于解渴以外什么也不懂,更别说让我理解一款地方茶获得省级名茶的荣誉,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其中的诸多意味了!
1997年下半年,我被迫放弃公职,离开国企开始了我的职业生涯。即将出发的前夜,匆匆赶来为我送行的朋友,临行前送了我一包罗峰茶,第二年回来,我还在丰城街上的某个食品店里买过包装一模一样的罗峰茶。所谓的包装,其实是一个半透明的茶绿色塑料袋,我记得非常非常清楚,简易的封口,半斤一袋,还挺大一包,显得份量十足,当时的茶价是50元一斤。出外打工前,我已经半年未领工资,在外谋命职业之初,月收入不过几百块,还随时有失业之虞,一斤只有50元的罗峰茶,却几近天价,但也只有这个茶,我临行前多少能准备一点,回到工作的地方,把它送送人,自己喝不起,聊做谈资也是一份心意。毕竟,这是一掊家乡的茶啊——
说起来,这三十余年间,两度与罗峰茶交集,不谙世事的少年业已变成一事无成的中年,回想起与罗峰茶的往事,却清晰如昨,像刚刚发生的事。2018年春节期间,随着茶季将近,我去罗山寻访罗峰茶的冲动一度非常强烈,几乎难以抑制,因此,正月还没过完,我就满揣着对往事的回忆,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去丰城的旅途,开始了我戊戌年的首次访茶。
《丰城县志》:“茶山乡处处有之,出孤山、密岭者佳。”罗山与孤山相邻,为丰城境内两大名山。旧志云:“罗山距县约80华里,原名池山,山上有池,冬夏不竭,晋罗文通学道于此,因改为罗山。”
当年送我罗峰茶的朋友叫潘海辉,也是我曾经一个单位的同事,此次家乡的访茶之行,一应由他安排,虽然多有劳烦,却暗合了我的心愿,倒似某种印证,有点冥冥之中的意味。从丰城市区出发,一路向南,我们已经看不到那些年司空见惯的运煤车流,煤业时代过去了,重车消失了,如今道路状况大大改善了,取而代之的是整洁的路面,跃入眼帘的,还有春天降临江南时,道路远近赏心悦目的花田。
细雨霏霏,经过罗山脚下的攸洛水库时,牛毛般的雨点打在澄清的水面上,激起了涟漪,广阔的水域远远看去,仿佛一副巨大的水筛,澄明的湖水碧绿清透的,山体间云雾峥嵘,又似一缕缕茶烟,在天地间袅袅淡荡,细香如春风拂面。
如果说,我记忆中的罗峰茶别有一番诗情,那眼前的这一幕风景,必属画意真实不虚了!
海辉联系的当地向导叫陈政生,1952年生人,就是罗山脚下小溪村的村民,县里决定在罗山开辟茶园的时候,他正好在生产队里做事。听说有人自山外访茶,还有些吃惊,尤其一问是自费而来的,更觉得不可思议。不过听罢海辉的介绍,老陈明白了些原由,态度显得愈发热情了,山径湿滑,他却毫不为意,丝毫不顾及我的提醒,大步流星地走在前边,我三步并作两步,追都追不上,他一米八几的个子,往茶田边一立,像棵高大的老树,挺拔又敦实,跟在他身后产生的观感,真是有些奇妙。
这里就是最早的茶园了。老陈指着土地庙旁的茶丛说道,从这里往上,一直到上边那个庙,都是第一批的茶,你看,这些茶都是第二代了,第一代已经没有了,当时公社里的干部来过这个山上,看过以后,就说山上这块地最适合种茶。
山上雨雾弥漫,能见度不大,我只能就近看看,偌大的茶园已经处于半抛荒的状态,虽然时节还早,但有些茶株的顶部偶尔能看到些微新芽,茶芽很瘦弱,茶株看上去也不肥壮,一畦一畦的茶丛稀稀拉拉的,明显缺乏营养。罗峰茶一直停留在记忆里,对于这类茶的现状,我也多少有些心理准备,可眼前真实的景象,未免让人有些吃惊,一时间,很难把亲眼看到的罗峰茶,跟三十多年前的省级名茶联系到一起。
现在卖茶没什么效益,肥料也需要钱,村里也没什么劳动力,分山到户时种茶的人现在都年纪大了,背肥上山的事年轻的人不愿意做,年纪大的人又做不动了,这茶园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老陈的话很平实,我听得也很认真,一字不落,把这番话记在了心里。
罗山顶的茶区中央有座大罗山谌母殿,其旧址是晋代名士罗文通隐居传道讲学之处,因唐大历六年(771)为纪念罗文通而建“罗山书院”,因此这里被后世认作中国最早带有书院性质的道场之一。自古名山、名茶、名士三者密不可分,晋代名土于此讲学与植茶之间的渊源已成流觞,但今世的罗山以盛产罗峰茶而名噪一时,也算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丰城,在新时代的一个佐证了。
看完茶山,应我的要求,老陈带我来到殿上村傅顺发家小坐。这个有着近300年历史的村落,是罗山海拔最高的自然村落,这里的居民是名副其实的山里人家。虽然罗峰茶出自这个村,但是到第一代茶农傅顺发家里,从室内的陈设和摆放的制茶设备来看,罗峰茶曾经的辉煌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善他们的生活,毫不夸张的说,与我接触过的茶区茶农相比,几近天壤之别,特色农产品统购统销、罗峰茶出口创汇的时代早已发生了变化,几十年的生产生活习惯却没有大的变化,兴致勃勃地听老傅说起他做茶的旧事,谈到茶园管理谈到工艺制作,他嘴里频率最高的词,居然是“外贸标准”。
一户山里人家,一个早已失去体系仰赖的茶农,在完全需要自己为茶叶找销路的大环境下,他对自己的要求仍然是“外贸标准”,这种与他的外貌和身份极不相称的表达,让我非常意外,也让我非常欣喜,我突然明白了,当年的罗峰茶为什么成为了丰城的骄傲!
告别老傅之前,我向他预定了两斤新茶,怕他麻烦,我说只要头采就好,机器做你的标准已经很高,用机器做就好。老傅说:你要手工的,我就用手工的给你做,说好了,到时我让我儿子给你寄。
离开殿上村,下山的途中再次经过乡里的老茶厂。1991年,罗峰茶再次被评为江西省优质名茶和江西省优质产品,这座八十年代末修建的集体茶厂,格局尚存,见证了罗峰茶最后的荣光,也迎来了其后十数年,罗峰茶声名寂寂的落寞。如今的茶场已经修葺一新,规模不逊当年,相信,春天来临之际,罗峰茶又将走出深山,迎来又一个生意盎然的茶季。
返回市区的路上,我和海辉去我们曾经共事的老单位顺道看了看,离开国企整整20年了,当年的家屬区、办公楼还是原来的样子,这里是我父亲一代人退休的地方,也是我们这批人参与建设,最后又不得不割舍的地方,物是人非事事了然,这番人生经历,真像是一杯翻滚的热茶,让人难以啜饮,又无法放手。
当天晚上,就做了一个梦,梦里喝上了罗山的新茶,梦里的罗峰茶,翠绿光润,香高味醇,一如记忆中的愁肠,带着茶香的梦乡,不愿意醒,梦醒了,不知不觉,就把有茶香的地方认作了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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