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作为一个文化人,学贯中西,精通多国语言,在近代中国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进程中扮演着桥梁的作用。
他们,作为一个文人,既诗书风雅,又风流倜傥,迷恋女子的鬓影衣香。
他们,作为一个中国人,站在新旧文化的两端,不论守旧,还是革新,胸中都涌荡着对这片古老土地最深沉的爱意。
当他们手握一盏香茗时,茶香勾惹泉涌的文思,或闲情逸致,或嬉笑怒骂,或怅惘悲愤,多情都化作,杯底暗香流。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是一个风云激荡的时代。
世界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当辛亥年的枪声为清王朝及统治中国2000多年的帝制敲响丧钟时,中国人就像割毒瘤一样剪掉了拖在脑后那根又长又臭的辫子,迎接革命的洗礼。
然而,有三个人逆势而动。一个是袁世凯,再次把黄袍穿在了自己身上。一个是张勋,率领辫子军,图谋复辟。还有一个则是辜鸿铭。他总是一袭长袍马褂,一顶瓜皮小帽,拖着长辫,并推崇儒学、拥护帝制,一副典型的遗老形象。
袁、张二人,开历史倒车,注定是要被唾弃的,但辜鸿铭却是例外。他,不仅被人们温和地包容,而且备受追崇, “粉丝”甚众。
他,学贯中西,拥有「3个博士学位,并精通9种语言,被孙中山称为“中国语言第一天才”。 除了博学多才、古怪狂狷令人印象深刻外,他那满腹的奇谈怪论更是被后世所津津乐道。其中,流传最广也是最经典的当属“一夫多妻”的“妙喻”,即男人纳妾犹如“一个茶壶配四个杯子”,一时传为笑谈。
这一比喻,在今天看来,未免陈1日迂腐,但茶作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其本质就是生活。以茶为喻,信手拈来,既形象贴切,又诙谐幽默,非爱茶者不能发此“妙论”,更何况是出自一位“足以扬眉吐气于20世纪之世界” (李大钊赞语)的旷世怪杰之口I
真名士,自风流!
从大马的一杯茶说起
两年前的深秋,我曾随“闽茶海丝行”代表团到马来西亚参访。这个居于太平洋与印度洋“十字路口”的国度,完全没有季节的“表情”,丰沛的阳光,还有饱满的湿热,像海水一样把人紧紧包围。
在中国人眼中,这一带称为“南洋”,这里聚居的华人,其祖籍多为闽、粤,其中又以闽南居多。他们除了有着黑头发黄皮肤,还遗传了先祖们的文化基因:华语、闽南话及以喝茶为代表的传统生活方式。
我们在吉隆坡的星光大马茶城里见到了集峰茶庄的主人陈来福。这个年逾花甲的老人,祖籍福建安溪,虽是生于斯长于斯,嘴里却是浓厚的乡音。40多年前,他曾在新加坡南苑茶庄当学徒。 不像国内茶店里五颜六色的铝箔袋,茶庄里卖的茶,依然是古早的纸包,上面有着质朴的图案。他说,这种纸包茶就是祖辈们从家乡带过来的,当年技术娴熟的他,一天能包400多包哩I
他取来一把朱泥壶,随手拆开一包倒进壶中。刚启盖,就能感到一阵醇厚熟美的茶香涸入鼻腔,他泡的是陈年的闽南乌龙茶。“我们平时喝的都是这个。”他微倾茶壶,往面前的几只茶杯里逐一斟茶,力度很均匀,不多不少,刚好七分满。 “来,请喝茶!”
接过来福叔递来的茶,靠近鼻尖嗅香。那是一种夹杂着果香的茶香,让人眼睛一亮!我啜了一口,缓缓咽下,汤感很柔顺。
窖来敬茶,是中国人一贯的待客之道,而且在泡茶奉茶的举手投足间也蕴藏着为人处世的智慧。比如,流行于闽南、潮汕地区的功夫茶,有“关公巡城”、 “韩信点兵”等程式,既可平分茶汤、涓滴不遗,也可避免厚此薄彼。
轮到给自己斟茶时,茶已不多。他拎着壶把,壶身与茶杯近乎90°,金黄色的茶汤落入杯中,跳起小小的汤花。 来福叔刻满沧桑的脸和他手里的茶壶,令我不禁想起了100多年前亦是生于大马的泉州人——辜鸿铭。这个拖着辫子、满腹经纶的“老冬烘”,愣是把茶壶茶杯说成了“男人纳妾有理”的“妙论”。
你是我的“茶”
在辜鸿铭看来,妾从属于男人,是要伺候男人的。他曾向几个西方女性推销自己的“妾论”: “妾字为‘立女’。妾者靠手也,所以供男人倦时做手靠也。”主张自由平等的西方人听了,立马反驳说: “岂有此理!如此说来,女人倦时,又何尝不可将男人做手靠?男子既可多妾多手靠,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多夫呢?”
原以为这番话会把辜鸿铭给唬住,孰料他说: “你曾见过一个茶壶四只茶杯,但世界上岂有一个茶杯配四个茶壶呢?这就是他最经典的纳妾“杯壶论”。
这一“妙论”还有姐妹篇。
话说有几个德国贵妇慕名来访,其实是来找茬,她们向辜鸿铭宣扬“一妻也可多夫”。辜鸿铭很不屑,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说: “府上代步是用马车还是汽车?”有人说是马车,有人说是汽车。他接着她们的话茬说: “不管是马车还是汽车,总有四只轮胎,请问府上有几只打气筒呢?”顿时,众人哑口无言。
其实,如果早生1500多年,两次的“神回复”,再加上他的古怪狂狷及过人才华,一定会被刘义庆写入《世说新语》,而且他的性格与魏晋名士又是何等地相似!
这番“高论”在他的朋友圈中流传甚广,不仅收获了海量“點赞”,而且也被许多人“转发”。诗人邵洵美就曾在陆小曼徐志摩的结婚纪念册上画了一把茶壶和一只茶杯,并题字:“一个茶壶,一个茶杯,一个志摩,一个小曼”,祝愿他们一心一意,白头偕老。陆小曼也担心丈夫朝秦暮楚,便对志摩说: “你可不能拿辜鸿铭的比喻来做风流的借口。你要知道,你不是我的茶壶,乃是我的牙刷!茶壶可以数人公用,牙刷只允许个人私使。我今后只用你这只牙刷来刷牙,你也不能再拿别的茶杯来解渴!”才女果然不是盖的,竟把老公比成了私人用品牙刷,可谓是发前人之所未发!但是,她跟花心的徐志摩是“半斤八两”,她也曾是志摩的“朋友妻”呀!
同陆徐的自由恋爱婚姻相比,辜鸿铭简直守旧到极致。西方人对中国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传统表示鄙视和排斥,
他又再次以壶为喻:“旧时婚姻,洞房花烛之前,男女双方未曾见过面,之后一起生活,便犹如以炉火烧壶水,愈烧愈热。而如今之男女自由恋爱后结婚,则好似烧好一壶沸水,委之于地,未有不冷者。” 婚姻,像炉火烧水,越烧越热,渐入佳境,总比一下子煮沸了放着凉好。的确,婚姻需要夫妻双方慢慢去磨合、去经营,才能细水长流,这说得句句在理!
辜鸿铭自己就有一妻一妾,妻是中国人,叫淑姑,妾是日本人,叫吉田贞子。她们对他很好,而且彼此相处得也很融洽。这个怪老头虽然脾气大、爱骂人,却从不呵斥打骂妻妾,不仅相敬如宾,而且他还是出了名的“怕老婆”。有人拿他惧内说事儿,他却义正言辞地说:“不怕老婆,还有王法么?”嘿嘿,这一回答,不仅令人哑然失笑,也足见他的可爱之处,其实他是非常疼老婆的!
一把茶壶要配几只茶杯,也许并不重要,关键是看你是不是我的“茶”,兴许怪老头也是这么想的!他捧在手心的是两杯他爱喝的“茶”!
茶?还是咖啡?
除了拥护“一夫多妻制”,辜鸿铭对缠足女子的“三寸金莲”也情有独钟,他还尊孔保皇,甚至赞扬慈禧“胸怀博大,气量宽宏,心灵高尚”,是一位趣味高雅、无可挑剔的人”。总之,他所崇尚或嗜好的,基本都与经历革命与新文化运动洗礼后的时代潮流背道而驰乃至对立的。
然而,这样一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何以令民国初年的中外政界、文化界侧目?联系他的出身和经历,并将他的趣尚和观念置于当时的时代背景中去看,是情有可原的。
辜鸿铭出生在马来西亚的槟榔屿( Penang Pulau),其祖先早在康乾年间就从福建下南洋谋生,因而他是个典型的华侨子弟。
他的童年是在英国人的橡胶园里度过的。他呼吸的是弥漫着橡胶气味的空气,听的是英语、马来语、华语和闽南话,多种语言的交融,使他从小就有过人的理解力和记忆力,深得英国牧师布朗夫妇的喜爱。十岁时,布朗夫妇将他收为义子,并带回英国念书。临行前,父亲在祖先的灵前叮嘱他:不论你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你是中国人!
1870~1880年,他辗转于德国与英国之间,掌握了9种语言,并斩获了13个博士学位,成为一位精通西方文化的青年才俊。
十余载的欧洲求学生涯,面对西方先进的工业文明和繁华的都市,他不但没有忘本,反而更加清醒:尽管西方社会的经济高度发达,背后的精神和文化,却是危机重重。这一点,布朗是看得很透彻的,他认为,中国文化是一剂医治西方社会弊病的良药。
于是,回到槟城后,他开始学习中国传统文化,精华糟粕,无条件全盘接受,似乎把2000多年的中国文化毫无保留地汲进体内。但是,他与腐儒的最大区别在于,他“左手咖啡右手茶”,在嬉笑怒骂间,以一个睿智的旁观者视野来审视中国文化及社会的现状。
清末民初的中国,政局动荡,中西新旧思潮反复激荡交锋,特别是“五四”以后,有许多文化人把中国传统文化当作是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一样丢弃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盘接受西方文化,鼓吹“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洋人在中国被捧上了天。愤世嫉俗的辜鸿铭自然看不惯,他说:“你们以为穿西服,流时髦头,便够摩登了?我告诉你们,孔孟纵然披上猴皮,还是圣贤;猴子纵然穿起蟒服,仍是兽类。内心未变,外表变更,毫无关系。”
站在北大的講台上,他也不改中国文化捍卫者的姿态,他对学生们说: “我们为什么要学英文诗呢?那是因为要你们学好英文后,把我们中国人做人的道理,温柔敦厚的诗教,去晓喻那些四夷之邦。”西方列强,在他眼中,依旧是野蛮未化的“四夷之邦”!这并非夜郎自大,而是他对脚下这片土地爱得太深沉!
辜鸿铭,这个“东西南北”人,决绝地扔掉了“咖啡杯”,毕恭毕敬地端起了“茶杯”。他深知,自己的胸中,跳动的是永远是一颗鲜活的“中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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